那年暮春的阳光，像融化的蜜糖般稠密温暖。乔建建神秘地朝我眨眼，铅笔盒“咔嗒”一声掀开的瞬间，几粒芝麻大小的灰点静静躺在泛着金属光泽的盒底，在斜照的春光里竟显出珍珠般的光晕。“这是蚕宝宝哟——”他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虔诚，我分明看见他瞳孔里跳动着稚嫩的火焰。
　　当那些比尘埃还轻的生命落入掌心时，我忽然屏住了呼吸。谁能想到，这几粒看似死寂的灰点，即将织就我整个春天的悸动？
　　后园的桑树在三月的风里舒展着腰肢，每片新叶都像绸缎。我踮脚采摘时，能听见叶脉断裂时细微的“啵”声，清甜的汁液立刻在指尖绽开，那香气钻进鼻腔竟带着奇异的奶香。不出半月，桑树下半截便裸露出苍白的枝干，像被春雨洗去颜色的旧衣裳。顶端残存的几片嫩叶在风里摇晃，仿佛在嘲笑我的贪婪。
　　蚕房里的沙沙声渐渐变成暴雨般的轰鸣。每个黎明，我都在这种奇妙的声响中醒来，恍惚间总觉得枕边落满了桑叶。直到某天清晨，我发现最后一片叶子边缘满是锯齿状的缺口——那些雪白的生灵正仰着脑袋用沉默诉说饥饿。
　　南门口的雨幕里我变成一只狼狈的水鸟。冰凉的雨水顺着脊梁流成小溪，头发黏在额前像丛生的水草。那枝探出墙头的桑叶在雨中绿得发亮，像悬在空中的翡翠。当本家爷爷的帆布伞突然笼罩头顶时，我脸上滚烫的液体终于决堤。“傻孩子……”他皱纹里漾开笑意，让我心生温暖。后来每当我嗅到桑叶清香，总会想起他。
　　五月的光影里，蚕宝宝通体透亮得像月光雕琢的玉器。它们啃食时脑袋划出的弧线，比春风里的柳枝更柔软。有时阳光穿过纱窗，那些蠕动的身躯便在地上投下颤动的光斑，宛如一池被吹皱的春水。在这样的午后，连时光都变得黏稠起来。
　　大岗子的桑树林，是童年馈赠给我的最后奇迹。晨露未晞的田埂上，我的布鞋染满野花的芬芳。远处村庄被桑树环绕，像浮在绿海上的岛屿。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从桑荫里蹦出来时，发梢还沾着新鲜的叶屑。她教我掐取叶柄的巧劲，指尖翻飞间，整个春天的温柔都落进了皱巴巴的蛇皮袋。
　　如今后园的桑树仍在年年返青，只是再没有小手来摘取它的新衣。在这个连呼吸都要计时的年代，我们弄丢了为一片桑叶跋涉的虔诚，遗忘了注视生命成长的耐心。或许每个大人心里，都该养一盒蚕宝宝——当沙沙的食叶声在记忆里响起，我们才能重新学会，怎样用整个春天等待一朵茧的绽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