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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日期: 2025年05月13日
山居笔记
秦正泽
  晨起拉开窗帘,远山如旧相识般静候,群峰在晨雾中舒展筋骨,轮廓被初阳镀上金边,恍若宣纸洇开的淡墨。这般景致品读了四十多年,像老茶越泡越出况味:春有新绿晕染,夏藏苍翠玄机,秋来万叶点彩,冬至冻雨凝枝。四时风景殊,相看两不厌。
  山脚那条小河奔腾不息,波峰浪谷循着季节变换声势。平日里清浅处卵石斑斓,伏旱时涓滴成溪,游鱼怡然自得,虾子隐现于石缝之间;梅雨季节,浊浪滚滚,恍如千军万马,横冲直撞地拍打河岸吞没禾田,将秧苗卷作浮萍。临河而居的我们,享惯了河风温柔,此时却调换成汹涌的“观海模式”,惶惶地望着上涨的浑水把门前演绎成一条大河,目之所及顿成水乡泽国。洪水退去,有人惊讶地发现:山洪冲刷过的晒谷场竟然罕见地现出几个青花瓷碗,釉色大气光鲜。
  幼时攀过的松林香樟早换了新主。当年麂子踏碎的月光,如今被风力发电机的扇叶割成碎片。记得伐木号子响彻山谷那几年,山矮了三丈,松脂香换作柴油味。近年来,人家楼顶的光伏板像是给大楼戴上一顶顶平展的银冠。即将动工的高速公路将从东山越过,全程高架的路线,定会惊起草窠里沉睡的野鸡,猛烈地拍打色彩斑驳的翅膀,一如清照笔下的词句:争渡,争渡,惊起一滩鸥鹭。
  山居的岁月总在细微处显真章。春天的早晨,隔壁人家廊檐下,居然有燕子衔来湿泥构筑新巢;傍晚,山头的风电场又发出蜂鸣般的震颤,听多了不再觉得是噪音。最难忘早年黑夜万籁俱寂之时,从山坳里传来麂子拖长声音的惊惶鸣叫,苍凉的曲调让我浮想联翩,莫非有猎人上山?
  暮色四合,最爱看山影沉浮。风力发电机缓缓转动,将夕照绞成金色丝线,织进渐浓的靛蓝天幕。某日见到一位来自南昌的摄影爱好者将房车停在门口,望着雨后云雾缭绕的群山踌躇良久。这位走遍云贵川藏疆的摄影达人,想拍一拍这儿与众不同的美景。我陡然警醒:不知何时竟也患上审美疲劳症,眼下的家乡才是美丽的所在,他人心中的仙境福地,将它们收进画册渐次展开,便是一幅动态的“富春山居”。
  山居生活教会的辩证法,在于看得见的变化与看不见的恒常。儿时玩耍的河床向东推移了不知有多远,上学抄近路走过的田埂,如今成为高楼林立的小区,野兽出没的山冈化作了书声琅琅的校园,秋叶金黄的硕大银杏树被钉上保护的牌。今夜,山月升起,四十年前透过木框玻璃窗看到的与今夜落地窗映出的,分明是同轮明月,只是不见当年伴月的松涛;往昔照亮夜路的火把,已被太阳能路灯替代。好在溪涧里鱼儿洄游的路线未变,老茶树在公路隔离带倔强生长的姿态未变,紧紧缠绕着巨大银杏树的薜荔藤依旧攀缘上升,年轮里封存的甲子光阴也未曾更改。
  从上学到教学,从儿时在河滩丢石片打水漂到退出职业生涯,我没能走出半径百里之地,从一业而终,择一人深爱,携一人白首,待一镇终老,走不出情感缱绻的山水,化作山水长卷里游走的墨点,以日月为管翰,书写未完成的天人答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