乡下老家有一口老井,嵌在山脚下。春天里,雨水绵绵,井水汪汪,但水质不能保障,须晴天丽日,水清如镜,才可饮用;秋冬时节,井水萎缩,几乎成了枯井。
有一次,我跟父亲去挑水,只见父亲脚踏井壁凹陷处,双脚交替下井,宛如一只青蛙。他小心翼翼地舀得半桶清水,双手举过头顶,我赶紧提上来,移放青石板上。
父亲挑担欲走,邻居王芗的妈妈蹒跚而来,两个铁皮桶摇摆跳舞。王芗在外漂泊,留下老人孩子在家。王芗妈妈腿脚不利索,有一回发高烧,倒锁在里屋,吓得她的孙女哇哇大哭。父亲闻讯赶到,绕屋转几圈,实在没辙了,一脚把门踹开,背起老人上摩托车,叮嘱她抱紧坐稳,一路颠簸送至乡卫生院。经医生救治,老人退了烧,平安无事。医生说如果再晚半小时,老人就没命了。
此时,王芗妈妈瞥了一眼井底,看见只余浑浊一碟,她的眼泪也来得快:“这可咋办啊?我家水缸都见底了,煮饭烧菜没水了……芗伢子不在家,我这老太婆带着孙女,呜呜……”父亲看不得别人流泪,就把水倒入她桶里,领我另外想办法。父亲当天没弄到一滴水,挑空桶回家,气得母亲捶胸顿足,数落了父亲一宿。
父亲寝食难安,想为家乡打一口水量充足的好井。父亲挨家挨户上门,好话讲了几箩筐,动员大家齐心协力打井,却收效甚微。说到关键处,涉及资金问题,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卡住了脖子。动手要花钱,谁都不愿自掏腰包,那时大伙的腰包瘪瘪的,一点也不硬实。
父亲的提议像掷出去的石子,在水面扑腾几下就没了动静,家乡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。母亲笑问:“老杨,咱家缸里没水了,你的井打好了没?”父亲瞪母亲一眼,扛起锄锹直扑后面的虎坳山,天黑才回来。
次日,父亲没去乡里建高楼,连续二个月都不去。
父亲翻过虎坳山,在人迹罕至的高坎找到了水源,刨掉表层浮叶松土,掘进去一米多深了。父亲把松土装进灰桶,我放学了就去帮忙,用绳索吊上来倒掉。父亲考虑我年龄小,每次只装半桶,但我稚嫩的双手还是起了泡,疼痛不已。
母亲把饭菜送到虎坳山,父亲扒拉着饭粒,我发现他们都有了白发,特别打眼。望着山坡下的村落田畴,零星点缀着几间楼房,像一截截白粉笔……我双眼开始打架,躺在草地眯会儿,阳光特舒服,醒来时身上多了一件母亲的外套。母亲代替我倒土,她冲井下喊:“老杨,装满点!”是夜,我睡得特别香,梦见高坎井溢出了清水,我蹲在井边喝得津津有味。
井越往下打,难度越大,进展也缓慢。关键时候,王芗回来帮忙了,还有一些乡邻都来了。人多力量大,山里出奇迹,人们终于喝上了清凌凌的山泉水。虽然供水紧张,但起码有保障。
市直单位驻村工作队驻村后,他们派人前往市里请来水利专家实地考察、勘探,决定引画溪水入户,改善饮水设施,要让家家户户吃上放心水。很快政府就在画溪设坝,掘探深井,建好水房,安上水管,经过滤、消毒等程序,溪水源源不断地流进了老乡的厨房,滋润着人们的心田。
不花一分钱用上了画溪水,家乡结束了靠天吃水的历史,同时也宣告虎坳山那口井,成了聋子的摆设。毕竟那水翻山过坳,线路长,一旦堵塞,维护不容易。
母亲有时嗟叹:“那井,哎,咱们起早贪黑的,都白干啦……变化真的太快了。”
父亲并不生气,兀自笑一笑。
画岭人大多在城里营生,只有父母坚守老家。春天里,虎坳山的黄桃、香梨、杨梅、枇杷都开花了,父亲精心打理的千亩水果基地花团锦簇,一派生机。父亲可不想高坎井成为废井,他在井边垒砌一米多高的圆形墙体,几经加固修缮,外涂鲜明的色彩,让人赏心悦目。又安装弯头,只要接上水管,干旱少雨时可抽水浇树、兑水治虫,一年四季硕果累累。